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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录》后序 李清照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①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②之民也。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③。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④、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柬十卷作一帙。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节选自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注】①赵侯德甫:指赵明诚,字德甫,李清照之夫。赵明诚曾为莱州等地太守,故称“侯”。②葛天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③铅椠(qiàn):古代文具。铅为铅条,可书写;椠为木板,可书文字。④刓(wán)阙:磨损残缺。
5.对下列句子中加点词语的解释,不正确的一项是
A.始归赵氏 归:回家
B.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 质:典押
C.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 信宿:连宿两夜
D.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 重:即“再”,重复
6.下列各组句子中,加点的词的意义和用法都相同的一组是
A.竭其俸入以事铅椠 则或咎其欲出者
B.为饮茶先后 公为我献之
C.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 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
D.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欲人之无惑也难矣
7.下列对文中画 线的句子断句正确的一项是
A.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B.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C.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D.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8.对文章内容的理解和分析有错误的一项是
A.本文介绍了《金石录》的内容及成书过程和目的,同时回忆了她婚后三十四年间的忧患得失,详写了夫妇早年的生活经历、集书经过,重点描叙了金兵侵宋,兵荒马乱,图书散失的情况。
B.本文涉及的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事件繁多。作者以时间为序把历历往事构织成一条纵向的明线,以“得之艰而失之易”为主线,贯穿全文。
C.深入体味,作者还隐置了一条以夫妻感情为经的暗线,采取路随峰转的手法,让暗线与明线表里同行,浑然一体:慨叹金石书画“得之艰而失之易”是结构主线,睹书怀人、抚今追昔是情感暗线。
D.文本对比手法突出,主要表现在:一是“得之艰”与“失之易”,二是收集二十多年与损失几年时间,三是得藏品的欢愉与失藏品的痛苦,四是成书前的恩爱苦乐与成书时的孤独惨怛等。
9.把文言文阅读材料中划横线的句子翻译成现代汉语。(10分)
(1)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4分)
译文:
(2)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3分)
译文:
(3)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3分)
译文:
答案:
5.答案:A(归:出嫁)
6.答案:C(而,表转折,反而,却;A,代词,他的;代词,那些;B,动,作为;介,替;D,代,它;助,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的独立性)
7.答案:D
8.答案:A(文章没有重点描叙“金兵侵宋,兵荒马乱,图书散失的情况”,而是重点在叙述其成书经过)
9.把文言文阅读材料中划横线的句子翻译成现代汉语。(10分)
(1)答案:(我们)得到书、画以及彝和鼎(这样的酒器),也摩挲把玩或展开来欣赏,批评上面的毛病,每晚(品评)以烧尽一支蜡烛为标准。(得分点:摩玩,疵病,尽,为率)
(2)答案:在归来堂中建起了书库,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中间放上了书册。(得分点:起,簿甲乙,置)
(3)答案: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得分点:以,菲薄,尤物)
文言文参考译文:
以上《金石录》三十卷是谁的著作呢?是先夫赵德甫所撰的。上自三代,下至五代之末,这些见之于金石镂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了错字异文,进行了汰选和品评,上足以合圣人的道德标准,下能够订正史官失误的,这里都记载了,可以称得上内容丰富了!
我在建中辛巳年间,嫁到了赵家。明诚当年21岁,还在太学当学生。我们两家都是寒族,向来清贫简朴。每月e69da5e6ba90e79fa5e98193338初一、十五,明诚都请假出去,把衣服押在当铺 里,取五百铜钱,走进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回到家中,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展玩碑文,自己觉得很像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曾记得崇宁年间,有 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要二十万钱才肯卖。当时就是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也很不容易啊!我们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想不出法子 而还给了他。我们夫妇俩为此惋惜怅惘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回青州故乡闲居了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入,衣食富足有余。明诚又接连做了莱州和辎州的太守,把他的全部薪俸拿出来,从事书籍的刻写。每得一 本,我们就一起较勘,整理成集,题上书名。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 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甘心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一辈子!所以我们虽处于忧患贫 穷之中,而胸中的志愿从没有屈服过。
收书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中间放上书册。如需讲读,就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 籍。我有时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他定要给以批评,并责令揩完涂改,不再像过去那样平易和蔼了。我性子实在忍耐不住,就想办法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 件绣有文彩的衣裳,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家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就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于 是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我们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这种乐趣远远超过声色狗马之上。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把它刚刚装订订成册,插以 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现在他的手迹还像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悲伤啊!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 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不以身死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性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 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 去又是如此容易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
《金石录》三十卷是我丈夫赵明诚所写。从夏商周以来,至五代末,无论是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上的款识,还是刻在石碑上的名人或隐士的事迹,这些金石镂刻的文字共2000卷,明诚都矫正了其中的错误,并对之一一品评。合乎圣人之道的,订正史官错误的金石文字,这里都记载了。这本书的内容不可谓不丰富。 自从唐代的王涯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书画跟胡椒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而晋人和峤所患的钱癖跟杜预所患的《左传》癖,也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名义虽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我在建中辛巳年间,嫁到了赵家。当时我父亲是礼部员外郎,明诚的父亲是礼部侍郎。明诚当年才21岁,还在太学当太学生呢。我们两家都是寒族。每月初一,十五,太学里都放假。明诚就去当铺把衣服当个500钱的,然后步行到相国寺,买些碑文和零食回家。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边研究碑文,边吃零食。那时侯的日子,是多么自由、快乐啊。过了两年,明诚外出作官,他立志宁可粗茶淡饭,也要走遍天下最最辽远的地方、收集天下所有的古文奇字。日积月累,他搜集的资料越积越多。明诚的父亲在政府工作,亲戚故旧有在秘书省的,常常有些佚诗、逸史,或者旧壁中、古墓里掘出的书。他就尽力抄写,觉得非常有意思,渐渐沉醉其中。之后只要见到古今名人字画,夏商周的奇器,他都要凑钱卖下,甚至卖掉身上的衣服也再所不惜。我还记得崇宁年间,有人拿徐熙的《牡丹图》来,要价20万钱。当时就算是贵家子弟,20万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我们把它留了两夜,仍然没法子筹到钱,只好还他。我们夫妻两人为此惆怅好几天。
之后我们移居青州乡下,在乡下住了10年。那段日子衣食有余。明诚又接连做了两任太守。明诚把他全部的薪水都用于著书。每得一本书,我们便一同校勘,整理成集,题上署名。得到书画彝鼎,也要把玩一阵,指摘指摘上面的毛病,每晚烧尽一只蜡烛才肯放下。所以我们收集的书画精细、完整极了,任那一个收藏家怕也比不得我们吧?
我的记性一向不错。那时候,每天吃完饭,我和明诚的习惯是在归来堂喝茶,指着堆积的书卷,说某件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可以找到,猜中的人就算赢了。赢的人先喝茶。我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于茶都倒到怀里了。反倒喝不到一口。 我愿意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永远永远的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那时侯虽然穷困患难,可心中的志愿却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
收书的任务完成后,我们在归来堂建了书库,将书分类编号,一一放置。如要读,先要用钥匙打开柜锁,然后在簿子上登记,然后,才可拿出书——精细到了这样的地步。有时候我不小心把书稍微损坏了或者弄脏了一点点,明诚定然会责备我,命我擦拭干净,不再象以前那么和蔼了。收藏书籍是为了使自己开心,现在反而惹得大家都不愉快。我是急性子,就想法子攒钱另买书,也不吃荤菜了,不穿好看衣服了,更不要什么珠宝首饰、贵重家具了。看到诸子百家的书,只要字不缺,版本不假的,就都买下来作为副本。家里有两套《周易》和《左传》,文字都是最全的。或放在案几上,或放在枕边,彼此心意相通,目往神授。这可比声色犬马快乐多了。
靖康丙午年,明诚在淄州做太守。听说金军已经侵占了京师,明诚和我茫然四顾,看着满箱满柜的书籍字画及古器,心中恋恋不舍,却又惆怅不已,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往后怕再也不归我们所有了。
建炎丁未年3月间,我婆婆去世,明诚与我奔丧南去。不可能将所有的物品都带上。只好把那些又重又大的印本、重复的字画,没有款识的古器丢掉。然后又丢弃了些国子监刻本的书籍、寻常字画和些重大的古器。几次削减,还是装了十五车。先到海州,雇了几艘船渡过淮河,然后又经由长江,方到建康。我们在青州老家,还锁有书册等,用了十多间屋子。我们本打算第二年春天再运过来,但十二月时,金军攻陷了青州,那十多间的书册,尽化为灰烬了。
建炎戊申e799bee5baa6e59b9ee7ad94335年九月,明诚被任命为建康知府。己酉年三月明诚被罢官,于是我们乘舟上芜湖,到了姑熟,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五月,到池阳,接到圣旨让他去做湖州的知州,要他上殿面君。于是他将我安置在池阳,独自一人入朝去了。六月十三日,他离舟上岸。他坐在岸上,穿着夏天的葛衣,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他看起来非常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船,跟我告别。我又焦急又难过,大喊道:“如果城里真的情势紧急。我该怎么办呀?”明诚伸出食指和中指,远远的回答我:“你跟着其他人吧。如果迫不得已,你先扔掉包裹行李,再不行,扔掉衣服被子,然后扔掉书画,再扔掉古器。不过那些祭器和礼器,你就背着抱着,与你共存亡,别忘了!”说完骑马绝尘而去。他在路上因着急赶路,不顾炎热,得了病。等到皇帝的行宫,害了疟疾。七月末,我接到他的信,说是病倒在床。我心里又惊又怕,我知道明诚性子急,生了疟疾,一旦发了烧,他必然会胡乱吃些凉药,这样的话,这病让人担忧。于是我赶忙乘舟东行,一天一夜赶了三百里。等我到了那里,他果然已吃了许多柴胡、黄芩药。又是疟疾,又是痢疾,病已在膏肓了。我不仅流下泪来,悲伤凄惶中哪忍得去问后事?八月十八日,明诚已经无法起身,他取笔做诗,写完已去了,没有留下遗嘱。安葬他之后,我茫然不知所措,天下之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时朝廷为避金难遣散后宫。我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我们还有二万卷书,金石刻二千卷。还有器皿、被褥,招待100多位客人都够用了。其他的物品大概还有这么多。我又得了场大病,勉强活着罢了。时局越来越紧张。明诚有个任兵部侍郎的妹婿,此时正在洪州护卫皇帝。于是我派两位老管家带着行李先行投奔他。谁知到了十二月,金贼攻陷洪州,那些行李就全部丢失了。当年我们雇了好几只船,辛苦从淄川运过长江的书,都散为云烟了。只剩下些轻小的书画,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写本、《世说新语》、《盐铁论》,几十卷汉唐石刻副本、夏商周的鼎鼐十多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因我在病中有时把玩,把它们放在卧室之内,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沿长江而上不可行,又因金贼行动难料,我弟弟李迒,当时担任勅局删定官,我便去投靠他。我到台州,台州的太守已经逃跑了。我又到剡县,出睦州,然后丢弃衣被急奔黄岩。雇州入海,追随朝廷,那时侯皇帝正驻扎在章安,我又从海上随御船到温州,又往越州。庚戌年十二月,皇帝遣散百官,于是我到了衢州。绍兴辛亥年三月,我又一次流落越州,壬子年,又到杭州。明诚病重时,有个叫张飞卿的学士,曾经带着把玉壶来看往他,随即携去,其实那壶只是用似玉的石头雕成的而已。不知谁传出去,谣传说我们将玉壶送给了金人,还有人传,说已将此事秘告于皇帝。我又气又怕,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就这样算了。于是想将家里的铜器都献给朝廷。我赶到越州,皇帝已往四明去了。我不敢将这些东西留在身边。就把这些铜器连同写本书一起寄往剡县。之后官军在搜捕叛兵时将那些东西取了去,听说都归于李将军家了。我病中保留下来的东西,无疑又丢掉了十分之五六。只剩下书画砚墨,大约有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到其他地方,就把它们藏在床下,亲手保管。在会稽时,我租住在当地一户姓钟的人家。有一天,不知谁挖开墙壁又把五筐拿走了。我悲伤极了,立下重赏决心把它们收回。过了两天,邻居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求赏。我才知道偷我东西的人是谁。我千方百计的求他,其余的东西他再也不肯拿出。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被吴说运使贱买走了。我病中保留下的东西,这下算是丢掉了十分之七八。现在只剩下一两件残余的,以及三四种不成册的书籍。其实是平庸的书贴,我却爱之如眼珠,愚蠢至此。
如今看到这本《金书录》,就仿佛又见到了明诚。又想起明诚在东莱的静治堂时,刚刚把它们装订成册的样子。他给它们插上书签,用青色的带子仔细束起,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明诚属下的官吏散去,他便校勘二卷,题跋一卷。现在这两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书上他的手迹还仿佛是刚刚写上去一样,可是他墓前的树木却已能双手合抱了。
唉,当年江陵陷落的时候,梁元帝萧绎不痛惜国家的灭亡,却忙着焚毁书画;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覆灭之时,不悲身死,死后魂魄仍把唐人夺去的书重新夺回。人的一生中最最专著的东西,难道能够逾越生死而恋恋不忘吗? 也许是我太差劲了,老天不愿意让我陪伴她们吧?又或者是,明诚泉下有知,爱惜她们,不愿她们飘零人间呢? 得到她们的时候,那么难,失去她们的时候,却又那么容易。
陆机二十岁作赋,我嫁给明诚时,比她当年还小两岁。蘧瑗在五十岁时候,知道了前四十九年他犯的错误;现在我比他那时还大了两岁——在这三十四年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得失。不过,有“有”就会有“无”,有聚就会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会捡到得了去。又何必计较呢?我之所以小心翼翼把这件事记下来,也是想为后世那些好古博雅的人留下点戒鉴。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己。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盲。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倚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方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劳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